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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苦心”的震撼

1998-08-01 来源:光明日报 张国松 我有话说

今年清明时节是父亲去世后的第15个年头。站在护城河畔,遥望南天,父亲长眠的冀中平原,燕赵天低,茫茫冥冥;父亲的音容笑貌恍若眼前,耳畔蓦然响起父亲平生那两次震颤人心的怆然吼声……。

1971年之际,欢欣与尴尬几乎同时在我身上降临。文革后期,我参加工作3年,刚刚当了团支部书记兼民兵连长,正在厂办参与“一打三反”运动。父亲在北京色织厂却被送进了“一打三反学习班”。父亲悲愤:自恃一清二白,想不通为什么两位涉嫌偷盗的同厂打渔挚友何以检举立功?或被诱供逼迫而血口喷人?我苦涩:父亲身为织布厂创业之初的老人儿,家中明摆着5副渔网,难道没抄过公家的半捆线?

一天晚上,我顾虑重重地到龙潭湖畔接父亲。70年代初的龙潭湖畔,人烟稀少略显冷清。学习班就在铁道口旁的法塔寺附近。法塔寺,传说好像是一位远来的僧人,到此困乏之后坐化为塔,文革中被毁。当父亲也困乏地饿着肚子慢吞吞出现在铁道口昏暗的灯光下时,已经是晚上10点钟了。主办者显然采取了令人身心疲劳的车轮战术。我迎着父亲走上去,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,我有点儿冷冷地说道:“有问题就早点儿交待,别影响我们的前途!”父亲愣住了。父亲一瞬间睁大了眼睛,略一沉吟,突然满脸涨红,悲愤地吼道:“你爹不是那样的人!”那一刻,我惊呆了!

父亲心爱的5副渔网被查验清了,无一根丝线为厂内历年使用过的规格型号。半个多月后,领导一起到学习班驻地,仿佛今天才发现什么是一个人的正直、坦诚,夸奖道:“老张同志经受住了考验!不简单呐!嘻嘻!”

父亲听了却笑不出来,只是在遭受磨难后,回到家里,以低沉的语调说:“人活着,要清白!”

物转星移,十年过去了。无情白发催寒暑,父亲,一个普通的老老实实的人却祸不单行,得了重病。

1982年年底,父亲的病情加重又要住院了。我们心里都明白:父亲这次住院也许是最后一次了。于是,我们兄弟相约都带着孩子来到父亲面前。

床上,4岁的儿子和一岁多的侄女嬉闹着,时不时张开小手,喊着“爷爷!爷爷!”然而,他们的爷爷只能用慈爱的目光来“抱一抱”了。父亲挺着肝腹水的大肚子,远远地站在门口,双眼放光,对母亲苦笑道:“真比看一出好戏还过瘾!”然后,他一步三回首,向孙儿们频频点头,转身之际,父亲泪光一闪。

公共汽车向右安门外的传染病医院驶去,父亲在乘客们惊异的目光下,独自在车厢中间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。尽管车上有空座位,我劝了几次,父亲却坚决不坐。车到陶然亭,一片欢笑声中拥上来一群小学生,他们欢跳笑闹,在父亲身旁挤来蹭去。父亲忽然变得烦躁起来,扭着身子躲闪,脸色涨红。见此情景,我大声斥责道:“你们别闹了!坐车就好好坐。”父亲若有所思地瞥了我一眼,仰起苍老的头,声音沙哑着对我说:“下车!下车!”“还没到呢!”我回答。父亲猛然抓住我的胳膊,吃力地慢慢站了起来,瞪着眼睛,低声怆然地吼道:“我不做缺德事!下车!”

下了车,数一数站牌,离医院还有3站多的路程。我疑惑地问:“什么缺德呀!”父亲眯起眼睛扫了我一眼,没有答话。我扶住父亲,轻声道:“您想走一会儿?行吗?”父亲呻吟着,叹息一声:“都说肝腹水不传染,车上那么多孩子,我这病万一传染,我良心上过不去!”

下雪了,寒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,隆冬的北京街头,人们来去匆匆。父亲在我的搀扶下,一步步,慢慢地向医院走去。我的心,随着父亲沉重的脚步而震颤着……

父亲故去已经十五年了。但他那两次怆然的吼声,时不时在我耳边响起,震撼着我的心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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